104|拭剑-《玲珑月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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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对于现在的蒋中正而言,江浙两省的商人就仿佛刚进宫的秀女,虽然不合口味长得又丑,但必要时刻也可以宠幸。他出身江浙、定都江浙,这两个经济重镇是他不能动摇的大后方。因此这里冒出来的秀女,只要政治立场不错位,哪怕跟贵妃闹一闹、吵一吵,都不算什么。

    皇上宁可闭眼装瞎。

    当初他严惩金忠明,是为淞沪抗战作表率,表明抗战当前不容忍任何徇私窃国的奸佞;现在他容忍江浙商团闹事,一样也是表率,表明他并不像福建政府所指责的那样、“维护帝国主义、摧残本国产业”。

    不是吗?你看,朕遵守先帝的三民主义,遵守得很!商人们让朕的连襟下不来台、把朕的贵妃逼得头都秃了,朕不还是宽容宠爱吗?

    石瑛见他面色青白,知道他已然想通了其中关窍——孔部长只是利欲熏心,但并不弱智,甚至在争权夺势的问题上非常能够举一反三,他瞬间想到了更大的问题:如果这次放任江浙财团公然和财政部叫板,那就是无形地默认了江浙新贵的崛起。

    如同皇上的宠妃,宠谁不是宠?他的妹夫当初能为了政治利益和宋家联姻,今日一样可以为了政治利益,拉拢这些新兴的财阀。

    他蒋中正难道不是这种人吗?

    石瑛简直不欲他听见一样,极轻声地说:“快一月了,陈夫人的生日要到了。”

    孔祥熙:“……”

    他所说的“陈夫人”,正是蒋中正的前妻陈洁如。在蒋|介|石和张静江关系还很密切的那段日子,由张静江做媒,把陈洁如嫁给了蒋校长。只是没过几年,为了和势大财大的宋家联姻,蒋中正几乎不假思索地抛弃了这位前妻,声势喧天地迎娶了宋美龄。

    其实两件事根本不相干,但落在有心人耳里,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。

    ——他能抛弃一次,就能抛弃无数次,妻子尚且如此,更何况是朝暮翻覆的政治伙伴?

    今时今日的格局里,并不是没有你孔宋二家就不行!

    十二月里,孔部长的冷汗涔涔而下。

    他止住石瑛:“这话不可说、不可说,你我心里知道就好,说出来是惹事的。”

    石瑛陪笑:“是我不当心。”

    孔祥熙坐立难安,强自镇定了一会儿,拍拍石瑛的手道:“这事容我再想想、再想想,确实不能轻纵——”

    再想想?回去一想就不是这回事了!石瑛怎能放过他,隐秘地笑道:“庸之为什么不去找汪院长呢?”

    孔祥熙人都懵了:“汪精卫?”

    “汪院长前番抱病,一直不曾出来理事,但现在他身体大愈,上个月我去行政院汇报,和他谈了一会儿,看他虽然还有些倦怠,但神思健旺得很。”

    汪兆铭1932年上任的时候,还间接地救过我们小金总一回,不过很快地就因为淞沪抗战被骂得生活不能自理,称病宅起来了。

    那之后,一直是宋子文代任行政院长,一直代到今年三月。这个“代任”里头包含了蒋宋两家的利益协调,但也让宋小舅受了不少贵妃的委屈。政治有时候就像小姑娘玩家家酒,六月的时候宋小舅炸毛辞职,连同代理院长一起不干了。蒋校长跟闺蜜暂时冷战,必须找一个新闺蜜来撑场面。

    宅在家里的汪院长顿时恢复了自理能力,暗搓搓地出来了。

    蒋姐姐热烈欢迎,那意思就是“哼,有什么了不起,宋妹妹不跟我玩,汪妹妹跟我玩呀!”

    金总后来听石瑛解释了一通,跟露生笑得挠墙。露生乐道:“以为我们够小家子气了,原来你们大人做事,也这样孩子气的!”

    石瑛捧茶笑道:“家国一理,放在后宅,就是妇人吵闹,放在前朝,就叫政斗党争,其实有什么意思?不过就是你跟我好、我跟你好罢了!无趣!”

    只是孔祥熙身处局中,颇有进退维谷之感,蒋校长跟汪院长放在八十年后,简直可以写一部大撒狗血的处朋友虐剧,一会儿好了一会儿不好,斗起来你要抓我、我要抓你,好起来嘛有难同当,一起挨全国人民的臭骂。孔部长作为配角都算不上的第三者,实在看不懂他们中间的爱恨纠葛,生怕自己站错了边,犯政治错误。

    “绕过委座,叫汪院长主持……”他踌躇道:“这恐怕不妥吧?”

    “从行政流程来说,叫汪院长主持,其实才是最符合规矩的。”石瑛给他打定心针:“我知道你怕委座不悦,但庸之你想过没有,自从尊夫人的贤弟离任,委座就再也没有派任新的代理院长,这是什么意思?这就是上面两位同心同德,尽释前嫌呀!”

    说得对,孔部长点头点头。

    石市长循循善诱:“你说这件事情,叫委座主持,这不是让委座难堪吗?向着你,别人说他维护私情,向着金会长,别人又说他拉拢新贵——你这不是陷委座于情义两难之境吗?”

    孔部长:“……”真鸡儿有道理,点赞了。

    “所以说,现摆着汪精卫,他权力上合格、又不牵扯私人关系。”石市长水到渠成:“而且汪兆铭这人谦谦君子,别的不说,做人有君子之风,你我皆是愧有不如吧?让他主持,再合适不过了!”最后临门一脚:“再说他那个人又不是很爱管事——跟委座作对的亏,他还没吃够吗?无论如何,不会得罪你庸之的。”

    孔部长成功地被踹进坑里!

    他再度起立,左走两步,右走两步,落叶黏在身上也不知道,踌躇许久:“你让我再想想,蘅青,我再想想。”

    石瑛没有再劝下去——这一次的“再想想”,跟刚才的那句“再想想”,想的已经不是一回事了。

    他的心,已经被套住了。

    是夜,中山东路,孔公馆。

    孔家虽然是圣人之后,吃饭却遵照西方礼仪,绝对不敢让媳妇蹲在厨房里。这一天晚上是香煎肋排、烧牛尾、配着法国运来的波尔多葡萄酒,餐后是女人们喜欢的水晶果子冻。这季节做果冻容易,要寻新鲜的水果却难,梨子、枣子,宋夫人自然看不上,是用了南洋急运来的热带水果,一小罐便用数百大洋。只是如此仍不能讨孔二小姐的欢心,丢了勺子道:“这是什么‘椰果’?不咸不淡的,没个滋味,难吃死了。”

    宋夫人嗔怪地看她一眼:“不懂事!我是怎么教你淑女的仪态?东西不好吃,不吃就是了,丢勺子算什么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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