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20|赌神-《玲珑月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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孔部长慌道:“委座不搞……”
“处理。”
“对,是处理。”
求岳带了露生,小头目引着,两人进了杜公馆,这些人倒也见过世面,不问金代表身边是何人,反正到时候见了大哥不该存在的就不会存在。
露生侧目杜公馆装饰,中西富丽兼蓄、陈设辉煌,倒比王帮主的品味略许好些。黛玉兽心中却是冷笑,心说此等名利俗人,一心地要标榜自己名流地位,却不知世上最清高就是“侠义”二字!哪怕酒肉之徒,若能心怀侠义,他自便就高雅;行此卑劣取巧之事,纵然金屋玉殿,却也没有什么可羡之处。
唯是厅堂中累累守卫着青帮帮众,皆持刀静立,这是摆了“刀山阵”的下马威,楼上楼下,兵气森然,却是连咳嗽也不闻一声。露生于此倒是暗暗赞许——这个杜老板能混出头来,果然自有他一套治人的本领。
头目将他二人引导至二楼一间大屋门前,在门上轻叩三下,推开房门,竟是锦绣灿烂的一间烟室,其珠罗宝列、金碧辉煌之形象、不可尽述,唯顶上一根芳香四溢的楠木大梁,藻设万字不到头花样,列悬水晶照灯,露生不觉暗嗤——举目见一干瘦华服之人,横倨烟榻锦绣丛中,两旁静静地跪着两个美貌丫鬟,这人将烟枪丢在盘里,转过头来——露生不觉微微一怔。
杜月笙不紧不慢地说:“金公子,有失远迎,说是孤身前来,怎么又带了人?”并不等求岳应答,他缓缓移目于露生脸上,扯动嘴角:“白老板,咱们见过了。”
露生嫣然微笑,行一个女子的万福礼:“原来昨天在后台的是杜先生,我们有眼不识泰山。”
昨天露生在后台和周信芳说话,一时周信芳上台去了,有人旋入后台,冷冷地看了一圈,露生只当是谁的朋友,自在镜台前玩弄胭脂,也没搭理——真没想到杜月笙爪牙如此无孔不入,是早已知道自己和求岳人在哪里、住在何处!
青帮确实名不虚传。
这是强送了一个人情给自己和求岳,心中平白添了两份佩服,不似先前那等轻看。求岳虽然不知底里,也怕杜月笙为难露生,平和道:“杜先生不会跟一个小戏子计较吧。”
“金公子想带谁来,我杜某人都无所谓。”杜月笙笑了笑,指指烟榻前的软座,看他二人不卑不亢地坐了,仍问露生:“我也听戏,不知白老板擅长哪个戏?”
“人兽关。”
“人兽关……这是昆曲?我听评剧京剧较多,昆曲不时兴啦。”
露生微微一笑,所以对牛弹琴,骂牛牛也不知道。《人兽关》也是李玉“一人永占”的名作,要说内容嘛——
杜月笙突然坐起身来,戾目相视:“你当我不懂戏,用人兽关骂我?”
露生心中一惊,人兽关讲的是忘恩负义之徒,受人恩惠却以怨报德,被罚来生变狗,因此叫做“人兽关”。杜月笙受黄金荣恩德,如今却把黄金荣威风压倒,自己正是以此暗讽——他生来有些傲性,少年在风月场里,一向以这等文雅话骂人,却不料一个市井无赖竟然有闻弦歌而知雅意的高明。忽然想起杜月笙在北平暗恋孟小冬,可见倒是真有痴情,于戏曲一道很下了点功夫。
心知说话唐突,却也不局促,温柔笑道:“这只是我擅长的,若为杜老板献艺,那么自然是唱紫钗记。”
“黄衫客……行侠仗义,这倒配得上我。”杜月笙不慌不忙地含了烟枪,含笑睨向露生:“那么你是要做霍小玉,求我帮忙咯?”
紫钗记是汤显祖所作的“临川四梦”之一,讲黄衫客路见不平,助情侣李益与霍小玉有情人终成眷属——这比方打得既含蓄、又精妙,暗暗地还显露出“我杜某人对你两人了如指掌”的意思。
露生和求岳都未想他文雅如此,倒仿佛一个读书人,一时都有些另眼相看,露生抱拳再行一礼,这次却是男礼了:“杜先生谈吐珠玑,还望别跟我们小人见怪。”
杜月笙放声大笑,按着丫鬟的头站起来:“我杜某人在上海什么身份,何用得着与你计较?”他指着头顶的金丝楠木房梁道:“你进门见我这根房梁,以为我是那等俗赖蠢货,是不是?”望着房梁道:“我还能不知道这是一根寿材?这是黄金荣当年送给我的,他送我这间公馆,又在我房里安寿材房梁——他敢送、我杜某人就敢住,干的就是刀口舔血的生计,顶着棺材木头又怎样?”望求岳冷笑道:“你义父可有我这样胆量?”
求岳忽然觉得这老杜还他妈挺会说人话,跟自己是一路人。来时那一股锐气都收拢起来,向杜月笙笑道:“你们俩很像,不过他不听戏。”
“所以说不登山门、不知菩萨金身。”杜月笙自得,“非是我杜某人教训你,金参议若是早些来会我,便知道我一片诚心,是一个本分的商人,救国救市,我都不在人后,为什么学那些无聊政客,眼高于顶、跟我们划分界限呢?”
“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。”求岳诚恳道:“孔部长也跟你解释了,是计划的先走华北和东南,因为这两个地方有口岸。”一个香港、一个塘沽,“如果不抓紧时间,别说救市、光是白银外流就吃不消。所以我其实算是去堵截白银的。”很真诚地,他实话实说:“我没有拜访上海的任何人,杜先生真的多心了。”
“笑话,那荣德生和穆藕初为什么先行参与?”
“他们很早就跟我一起,我们都是纺织行会的同仁。”
“冯耿光呢?”
“他也是帮我计划账目。”
“笑话!这个也能帮忙、那个也先认识,你们个个都会关门说话——难道我是上赶着给你们送钱?我是愤怒于一片爱国之心被你们辜负!”
“……”金总是真的觉得杜老板有搞笑天分了,开幼儿园银行,还他妈很会胡搅蛮缠,一面挤破头地想进央行一面还口是心非地给自己脸上贴金,就为这点不平之气、闹得通商银行几乎扑街,性转一下真尼玛傲娇小姐祸害多。
孔二小姐什么时候能认识一下杜老板,你两人必有共同语言。
越想越笑,还得忍着:“那我再怎么解释,杜先生你都不信,那怎么办?要么今天就算我给你赔罪,我专程邀请你,来参与法币筹备,你觉得怎么样?”
杜月笙似信非信地看他一眼,冷笑道:“你说什么就是什么?你也太不把我杜某人看在眼里了!”
“绝对没有。”求岳不卑不亢:“但我能决定的只有筹款的事情,其他事情,您又不愿意跟孔部长谈。”
“我就是要跟你谈。”杜月笙走过来,居高临下地看他:“金参议,你还记不记得王亚樵曾经给你的江安轮?”
“……”好嘛,瘪三就是瘪三,旧账又要转移仇恨了,求岳亦举目回看他:“江安轮没有给我,我只是拿了船上的棉花,没记错的话,大概一万一千件。”
“我要你把这些棉花赔给我。”
金总有些意外:“这没问题。”
“笑话,当初是当初,当初你拿这些棉花的时候,穷成什么样?”杜月笙恶笑道:“你金家是靠着一万件棉花起家的,这个,我总没有说错吧?”
求岳心中不觉悚然,果然杜老板活该被影视剧嫖秃,这个心黑手辣的名声不是白来的,此时早已知他用意:“杜先生不是邀我把靡百客赔给你吧?”
“那倒是我欺负你了。”杜月笙将手向后一伸,丫鬟行云流水地递上烟枪,徐徐地吃了两口:“不知我是否谬听人言——我听说金公子你命数奇绝,在赌博上邪运逆天?”
金总:“……”卧槽!
真他妈农村地更滑人心更复杂,万万没想到当初忽悠记者!今天把自己忽悠到坑里了!
更可怜金总这段时间忙于生意,早他妈不玩骰子了,听骰神功估计早废了,这会儿就是慌也来不及了,也不能说我是吹牛逼啊?看一眼露生,强行沉着道:“杜老板要是想赌,我今天陪你玩就是了。”
孰料露生不慌不忙,极柔和地,他向求岳笑了笑。
金总心中生出勇气,心跳也平静下来:“但我只会玩骰子。”
如果只是比骰子,他还是有把握的,虽然许久不练,但十个里挺准五个,这在赌场上已经是大作弊了。
“一言为定,若我输了,我白送你三百万现银,不必央行给我理事职位——但若你不能赢我,请你明日就交割靡百客的全股给我!”杜月笙心中得意已极,几乎胜券在握,他今天不仅要给孔祥熙下马威,还要把靡百客攫入囊中,一拍双手:“叫叶汉来!”
金总:“……”我草他妈啊!
他回头看看露生,黛玉兽一脸开了金手指的表情,美美的还在卖萌,金总心中哀鸣道今天死了死了,你知道叶汉是谁?叶汉他妈的就是听骰的开山鼻祖啊!金总跟谁学的听骰?就是后来看的地摊叶汉传啊!
这真是班门弄斧要被鲁班大斧屠杀了,悔也来不及了。
只是他生来逆境性格,越是危急时刻反能冷静——求岳心说今天要退,就是连国民政府和王亚樵的脸面一并辱没,赔掉个靡百客又怎样?并不是把技术赔给他!
钱是赚来的,只要技术在、人才在,青山不怕无柴烧!
——狡猾还是我狡猾!
反正白手起家的日子又不是没干过,当年还没有冯耿光荣德生他们帮忙开局呢,如此一想,心中反而镇定,以赌定乾坤,隐隐地心中又有些豪迈。
杜月笙见他丝毫不见慌张,镇定宛如死狗,不觉也有些欣赏。一时丫鬟仆役,撤去沙发软座,搬来黑木的一张大赌案,求岳心中更喜,这种硬木桌面,骰子转在上面、声音无比清晰,看来叶汉也是打算拿这手来跟自己过招。
便从门外进来一个高鼻深目的男人,典型的南方人样貌。进来也不说话,只向杜月笙微微一礼。
求岳心说,这就是我的祖师爷,叶祖师。只是想来你这神功也还没练到大成,不然你早在澳门赌场称王称霸,哪用得着跟杜月笙混?
今天徒孙请了!
叶汉沉默无言,将手向黑木桌上一撒,两个晶莹生光的东西“嗒嗒”两声,旋落桌面——竟是两个白玉骰子,上面骰目俱是红玛瑙镶嵌,巧夺天工,艳丽之至。看来是杜月笙送给叶汉的宝物了。
杜月笙道:“我已经戒赌多年,就让我手下的叶师傅和你们玩玩,很巧,他也只会玩骰子。”
你放屁,我叶祖师什么不会?求岳溜眼一望,玛瑙红点向外凸出,显然,叶汉是会听骰的,这骰子点数先触桌面,就是为听骰作弊专门雕琢出来的,只是两个骰子数目不一,说明叶汉还没学会后来神乎其技的“全骰”大满点,那可是他妈的想投几点投几点,管理员等级的外挂了。
还好还好。
叶汉终于开口,声音异常沙哑:“赌大小,还是赌单双?”他是很浓重的南方口音。
单双,如果听错一个就满盘皆错,听大小的话,三听成四也不打紧。
“赌大小。”
叶汉微一点头,“你先请。”将骰盅向白玉骰子上面一扣,只用两指微微一旋,黑瓷盅上竟然随力旋转,只见他拇指微托,抬起也不见怎样用力,骰子居然飞转如轮,随着骰盅在空中疾转,牛顿的棺材板都要按不住了!
但听玉石脆响,瓷玉相扣、清音玉振,悦耳之极。
求岳和露生从未见此炫目技巧,当真大开眼界,叶汉倏然扣落骰盅,喀啦啦、喀啦啦,求岳屏住呼吸,叶汉也是凝神静气,听见骰子旋落的声音——很明亮地,两声。
停了。
求岳道:“赌小。”
叶汉平平道:“那我就是大。”揭开骰盅,十一点,“我赢了。”
求岳心中并不意外,因为听骰最起码要先熟悉骰子的声音,这个白玉骰子闻所未闻,虽然声音清亮易听,但总要有个熟悉的过程。淡定脸看杜月笙:“杜先生开过赌场的,不会一把定输赢吧?”
叶汉仍是平平道:“开局十二轮。”
杜大佬心里就快得意到爆炸,心说就是看你垂死挣扎最有趣,十二轮怕什么?一百轮也是我赢!托着烟枪,很宽容地微笑道:“当然是按赌场的规矩来,十二轮——或许金参议运气好,可以打平呢。”
求岳心中已是全然冷静,以他对听骰的习惯,只要五轮,就足够能判出大小高低。明摆着杜月笙和叶汉自以为绝技无人能敌,因此大意轻敌,心中更有信心,掏出烟来含上,向叶汉抬抬下巴:“叶先生,继续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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