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18|三顾(二)-《玲珑月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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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为什么你们都认为我是一个投机取巧的油滑人呢……”良久,他苦笑一声:“那么公权你来说说,你叫我怎么做才好?三顾茅庐我已经两顾,是不是还要我凑一对关羽张飞?”

    在这之前,他们已经去拜访过金忠明。金老太爷傲倨榻上,作病态缠绵状,千恩万谢地“感激祥公亲来慰问”,只是“年迈昏聩,恐见罪于贵人”。

    这个套路荣德生已经用过一遍了,孔部长和张总裁略感麻木,待谈及筹资救市的事情,金老头哼唧道:“家事我长久不过问了,他是浙实行的董事,这件事不如请祥公直接询问浙实行为好。”

    孔祥熙心说你他妈逗我,我能不知道你家藏了多少钱?年初税改的时候可是把账目都算过一遍了!当然,因为我不想交个税,所以我也没有把你家的屁事捅破。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好吧。

    金忠明呆脸儿念叨:“我那孩子外头看着好,其实里头呆傻,官场上的事他不懂得、都是胡闹……过去有得罪祥公的地方,请海涵呀。”

    孔祥熙出来便郁闷:“这种家风是怎么教养出金会长那样脾气……怪哉怪也。”

    张嘉璈当时也觉尴尬,是他先探了孔祥熙的口风、问他现在如何打算,不料孔部长欲言又止地嘟囔:“忠勤时事、思虑精密,侧室无妾媵之亵,但后|庭……后|庭算不上无声乐之娱。”

    张嘉璈一时没听懂他的意思:“……祥公能否明示?”

    说人话!

    “幼伟是不合适的,他心思不在这里……光甫也不合适,这些都是银行界的代表,和工商界其实有沟壑。”银行是工商的奶妈,但工商也是银行的亲爹,正所谓无存无贷、银行死得快。孔祥熙顿着雪茄,顿了又顿,抬头轻声问:“你觉得金明卿这个人,怎样?”

    张嘉璈思虑片刻,深感惊奇意外,但隐隐地又觉不谋而合——金求岳出身工商界、家富巨万,虽然年轻,却是当下的众望所归,最重要的是他年轻心热——孔祥熙还是有一点识人用人之能,税改一战他被江浙商团揍得头破血流,但俗话说得好,挨过打的脑袋知道什么棒槌硬!

    张嘉璈自己是不太在意倒向谁,他和冯耿光亲厚,但与孔宋二人关系也不错。在张总看来,目前囿于派系之争那才真是脑子糊涂了,白银一天天地往外淌,围追堵截也拦不住,此时合力救市才是上策。在这个问题上合则生、分则死——他不是没有考虑过联合四大行发行应急纸钞,但一来市场极度缺乏信心,突然发行纸钞只怕不但不能救市,反而引起挤兑现银的狂潮,二来等到结算外汇的时候还是要用白银。

    央行虽然窝囊,但央行有央行的作用。

    孔部长虽然天天为了财政收支卖破烂,但谁叫他现在是央行行长呢?张总王者匹配青铜也只能咬牙带——因此突然发现孔部长居然还有脑子,这他妈倍感惊喜,只能说人被虐久了就容易斯德哥尔摩,张总内心默默流泪,心说这样就很不错了好吗!别管是猪是狗,先大家一起把银市救活吧!再这样下去完蛋了要!

    当即一拍双手:“我和明卿还有些交情,而且他和幼伟关系甚好,我带您去!”

    结果是扑街两次。

    一次被金老太爷膈应死,第二次金少爷溜了。

    ……好气啊,张总想流泪,甚至简直想要买醉!

    不知不觉地,他们已经绕过了朝天宫,眼前就是帽儿巷,和榕庄街的短巷隔一个小小的市场。金公子搬来此处的时候并没有驱赶小生意人,两三年前这里还是很热闹的。

    如今摊贩零落,皆对日扪虱,无情无绪地懒散闲谈,显然是根本没得生意光顾。

    张嘉璈和孔祥熙遥望一眼,一前一后地叹息一声,侧首相看,又都苦笑。

    “大家都以为我截留了白银,然后卖去美国,是不是?”孔部长十分无奈:“没有卖……但是要不拿这个堵住委座的嘴,一直不停地跟我要钱,要让他知道我这儿真没钱了。”

    张总今天接二连三的意外,甚至怀疑孔部长语言的真实性。

    “我家里的情况你们是知晓的,这几天吵得翻天覆地,二妹不来则已、一来就是大吵一场,还必须在我家里吵,否则我真怕委座一怒之下姻亲之情也不顾。”宋氏三姐妹各为己见,一个护着老公、另一个护着钱,还有一个坚决继承亡夫的意志,孔公馆七十二小时连续上演中国第一夫人顶级舌战论坛——前任第一夫人、现任第一夫人,还有个金融第一夫人,皇后太后国公夫人,都他妈炸了窝了!

    “实不相瞒,我、我已经从自己的私产里,拿出了五百万。”孔祥熙面露窘迫,“你知道的,南茜很不愿意参与这些事,她会认为我这是在给子文下不来台。”

    nancy是宋霭龄的英文名字,张嘉璈心说这可真是宋大姐能说出来的话!好生厉害——她不说自己舍不得拿钱救市,倒说是丈夫对小舅子进行道德绑架,一撇撇清俩。

    孔庸之倒真有一些圣人情怀,想到这妻管严不知怎样扣扣索索地从老婆眼皮底下挪钱,张总不由得又是好笑又是心酸。

    “这些事不能多说呀……”孔部长难受:“那一位还在问我要军费,你说我这五百万万一弄得人尽皆知,你叫我如何交代?”

    街上传来小贩有气无力的叫卖声:“哈德门——香烟——便宜的——狗屁牌(丘比特)”

    “我还会去第三次。”他们沉默地走了很久,孔祥熙道,“我知道他想要什么条件。”

    张嘉璈默不作声地抬起头来。

    这个条件对孔部长来说,可是釜底抽薪——说实话,张嘉璈不信他有这个魄力,换成是宋子文那家世脾气或许还有可能,见他转过来、转过去,转了不知几圈儿,扶着树停下来——

    “公权,你陪我去见一个人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啊?!”

    “我一个人去不行,这太窘迫了,今天要你作陪。”孔部长大胖脸都涨红了,叫停了两台车子,拖了张嘉璈就往车上塞。

    “去贡院!”

    张总:“……干啥啊?!”

    疾驰而去的汽车扬起一阵风来,让路两旁的法桐震颤出摇曳的光影。

    隔了两天,露生随求岳从通州回来,他们看到了孔祥熙留下的亲笔信——展开信纸,上面和刘玄德一样地开头:

    久慕高名,两次拜望而不见,惆怅空回。古人言举贤当未雨绸缪,唯用人之际用人、是小人之才。某忝居高位、袭圣人之荫,愧哉仅此小人之才,因此而俟君子。今列强环伺、内外兼忧,胡为乎方寸小国能辱我国权?何以至海外洋国摧我银市,使我百姓诸多困苦?盖无能者苟且存私、有能者心意不能相通,然我知阁下非存私而独善其身者,故此通言。乃谓覆巢之下、焉有完卵,某与君虽末业之属,应效白圭富国、计然强兵。自某就任以来,与君颇生嫌隙,固仍有一面之善,虽数语而知君非燕雀之辈、有鸿鹄之心志——经纶之才,埋没乎此间可也?匡济之愿,宁抱憾乎终身?先此布达,愿可恳谈、面倾鄙悃,统希鉴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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