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05|大雪-《玲珑月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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孔部长忍得,孔部长的千金却忍不得,一见税务官把前门后门统统堵死,孔二小姐激怒道:“好东西!你姑奶奶我在洋校读书,洋人都不敢拿我怎样,是不把我母亲当回事,还是不把我姨夫放在眼里?!”踩了鞋,提枪便出,人未出而枪声已至,勃朗宁手|枪两发连射围栏上的照灯,枪法奇准,两灯霎时应声而碎。
孔二小姐在玻璃破碎的尖啸里一夫当关:“谁敢在我家门口撒野!”
碎玻璃划破了胡忠民的脸,胡忠民轻轻擦去血痕,隔着铁门,向副官问:“这位是谁?”
副官的声音不高不低,正好被孔小姐听见的水平:“孔部长的千金,二小姐,闺名讳令伟。”
胡忠民微微弯腰,眼神怜爱里杂着戏谑:“你小小年纪,枪法倒是很强。可见虎父无犬女,孔部长好家教。”
其实孔二小姐的“美名”,南京是早已传开了。虽然年未及笄,却比她成年的哥哥还会惹事。
千金小姐、娇纵一些倒也不稀罕,孔小姐却因为自小的爱穿男装、爱做男人举止,叫时人惊诧莫名。她自认女子不输男儿,挥霍钱财的本事不输男人,凶蛮霸道的本事更不能输给男人,舞刀弄枪、混事赌钱,吃喝嫖赌的花样是一个也不落下,叫金总来比比可能都得甘拜下风。
金总:“哇她还会嫖啊?”
这么行的吗?
当时南京流传这么一句话:“别神气,小心出门让你碰上孔二小姐!”
十来岁的姑娘家能混出这么个煞神的咖位,某种意义上来说,也是个本事。
彼时求岳和露生在远处的酒店上拿望远镜观望,虽不闻那头说了什么,见她气焰嚣张,都相顾冷笑。露生淡淡道:“可见谁说女子不如男,但如男的也未必个个都是好女子。”
求岳倚窗道:“她比李耀希还像个男孩,可我看她见识胸怀,比耀希差远了。”
“你觉得她差,委员长夫人却不这么觉得。”露生横斜妙目,“听荣先生说,这位二小姐很得小宋夫人的喜爱,常常说她有男儿心性,像自己的亲生女儿。”
“可见宋美龄也没有什么远见,差她二姐一万倍。”
求岳心道常听人骂露生“不男不女的东西”,以前觉得这话贼蠢,一个人兼美于男女的优点,这难道不是好事?今日在孔二小姐身上算是见识了,一个人居然又有男人的跋扈、又有女人的泼妇,真他妈难为了怎么养的!
女子刚强,不在言行举止,在于心胸远见,他此时无比赞同李小姐的话,难道梳个短发、穿个男装,就是给女人长脸?女人里有你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,是给钟灵毓秀的女人掉份儿了!
且说孔小姐虽然凶霸,脑子却不傻,听胡忠民语言讥讽,登时眯起眼睛:“你说谁?你再说一遍?”口中说、手里就上膛:“告诉你,姑奶奶我手里的枪可不长眼,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!”
胡忠民不与她计较,被枪指着,也权当无事发生,公事公办地递过一张文书:“既然孔二小姐出来了,就请你收好这张催缴单,鄙人南京税务局新任局长胡忠明,请转告令尊,请他尽快补缴税费。”
孔小姐冷漠地将手向外伸出,胡忠民把催缴单递过去——她忽然缩回手,税单两头落空,“扑落”一声,落在地上。
“所以孔小姐是不接这张单子了?”胡忠民镇静道:“还是说,孔部长叫你来传这个话,意思要抗税?”
孔小姐正眼也不瞧,皮靴踏在税单上,沓沓沓连踏数下,四周皆是寂静,她骤然抬脚低手,一枪炸在脚下!
税单打穿了,火星四溅,弹壳崩飞上天。
胡忠民怒极反笑:“好,既然孔小姐这个态度,那就别怪我强制征缴!”当即向税警一声令下:“砸锁开门,将值钱物品统统搬出,搬到足税为止!”
“谁敢?”孔小姐估计是白长了个嘴,发声靠枪辅助,对天又是一枪:“警卫连回娘胎了吗?!”
警卫早就簇拥在侧,只是对面是政府官员,也不见孔部长和夫人发话,因此并无人敢上前,此时见小姐发怒,只得硬着头皮聚拢起来——围在孔小姐身畔,为的其实不是打人,是万一孔小姐真杀人,大家夺枪要紧!
孔二小姐冷笑道:“我父亲是行政副院长、财政部长,我姨夫就是蒋中正!你一个刚到任的破局长,世面都没见过的瘪三,你也配见我父亲、跟我家要钱?今天你们谁敢进来,我就敢杀谁,进来一个我杀一个,进来两个我杀一双!”
“你两个姨母,一位孙夫人、一位蒋夫人,她两位都是文明淑女,怎不见你学见半分?”对峙之中,石瑛从车上大步下来,直走到铁门前头:“他一个税务局长,还不配见你父亲,那我在这里陪同等候,不知道配不配?!”
他甚少在高官的宴会上露面,孔令伟一时竟不认得他,见他身材高大、颇有伟貌,说话温雅里含着矜傲,不知是哪个要员,因此谨慎问道:“你又是哪个?你贵姓?”
“免贵姓石,南京市市长,正是鄙人。”
“……”
孔小姐呆了片刻,一瞬间火|药桶爆炸原地升天,绿着脸尖声道:“好你个石瑛,你骗了我爸爸,你还敢往这儿来?!你果然吃了熊心豹子胆!”
孔部长出了半个月的丑,连累孔小姐被朋友圈明嘲暗讽地笑话了好多天,此时是生吞活剥了石瑛的心都有,抓着铁栏杆怒喝:“卑鄙小人!我爸爸多么相信你!你害得他颜面无存!他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害他?你的心都黑了!”越说越激动,举枪就射,旁边警卫官吓得一拥而上,硬掰她的手腕,勃朗宁又上天了!今天的孔公馆免费放炮,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孔部长喜迎税务局强制征缴,枪声里夹杂着孔小姐的怒骂:“石蘅青!从你到南京来,我爸爸什么时候亏待过你?你回报他什么?你这条养不熟的狗!贱人!你们放开我!再拉我连你们都杀!”
一串感叹号,音响化之后简直叹为观止,更兼无数玻璃崩碎的巨响,门口的栏杆铁门也不知是阻拦外人还是隔离猛兽了。石瑛恍若未闻,攥着手套静道:“世侄女,我来不是见你,是请孔部长把滞纳的税款缴齐。你不愿意看见我,请你父亲出来就是,只要拿到税款,我们立刻就走。”
“谁是你侄女!你少给自己脸上贴金!”孔小姐炸了又炸,唯恨被一群警卫拥着,只能嘴上叫骂,连踢带踹拿自己人泄愤,口中喝骂不止:“你趁早死了这条心,我家的钱你一个子儿也别想要,拿去喂狗也不会给你!”
“我们可以等。”
“那你就等着吧!等到天荒地老,门口冻死饿死!”此时已是下午四点,乌云翻滚如夜,北风劲起,已有带着冰碴的雪花扑簌而落,孔令伟仰头望天,恶笑数声:“你们这些要饭的,叫花子!活该在这里给我家看门,冻死了我自然替你们收尸!”
说着,转身欲去,立刻听石瑛在背后朗声道:“不要伤了孔小姐,她走了,我们砸门开锁。”又听胡忠民喝令:“里面警卫散开,这里是南京市政厅!妨碍公务,你们可担当不起!”
“谁退我毙了谁!”孔小姐怒而回身:“你们敢砸锁?!”
石瑛微微笑道:“孔小姐自然可以在这里陪着,陪到你父亲出来为止。不光你陪,马上还有市政厅一干要员和报社记者,一起陪你,孔二小姐大可想想,届时的场面好看不好看!”
“你敢!”
石瑛沉了脸道:“敢与不敢,孔小姐试试就知道了!”
雪越下越大,转瞬之间已在地上积起薄薄的一层,连泥带水,十分苦楚。孔二小姐哪肯站在这里受冻干陪?走了又怕石瑛砸锁、输人气势。又听石瑛吩咐胡忠民:“将这公示送去中央日报社,告诉他们,八点钟不见孔部长,就把这公示发出去,告诉天下人,孔部长带头抗税。”一时又怕他们真的跑走了去叫人,真是来也气得要死走也气得要死,心头激怒,又无话可回,抬手又是一串子弹乱打。
孔小姐土拨鼠尖叫:“啊——!”
露生二人见石瑛孔门立雪,孔令伟在铁栏杆后面张牙舞爪地乱蹦——要按金总的脾气,早下去踹这个死丫头了,金总才没有不打女人的原则,在金总的拳头面前不分男女,只分欠揍和不欠揍。只是石瑛事先交代过:“无论发生什么事,我一人做事一人当。我去,是我例行公事,你去却是私闯民宅、哗众滋事。”
“……万一他们真的搞你呢?”
你这说的是什么粗话,什么搞来搞去?石瑛失笑:“我是政府要员,自民国建立以来,我石瑛的为人在党内也是有目共睹,虽然没有万贯家财,这名声却不是孔家人动得起的——没人敢拿我怎么样,成大事者不能为小事动怒,你要听话。”
后面一句话,他没有说——若是孔祥熙真敢火拼,那他石蘅青用一条性命换孔家倒台,也算值得!
因此露生和求岳虽然愤怒,但敬遵石瑛的嘱咐,只是忍耐观望。其时所有江浙商团的首脑无一人返程,都在四面高楼上含怒静观,华北西南的豪商们也无一人离去,或在旅店、或在酒楼,俱坐听传报,就要看看今天是国民政府说话算数,还是你孔家一手遮天!
天感人意,亦无它可酬,压城暗云之下,雪越下越大,飞霜扬絮,一阵一阵的朔风呼啸,将清白大雪漫天洒向人间。
时间像静止了,所有人也都静止了,只有狂躁的枪声被无边无际的大雪吞没,渺小得稍纵即逝。
这里孔二小姐对天放了无数枪,子弹夹子打完了十来个,花园里没一个完好的灯泡儿,只不见石瑛和胡忠民有一丝退缩惧意。警卫连、税务官,眉毛衣服上全挂了雪,脚边已经积出了浅浅的一层雪痕。管家急来传话道:“二小姐,夫人叫你回去。”
孔小姐在外张狂了半日,见父母均置之不理,其实心中早有孤立无援之感,此时听母亲有话,顿觉大喜,将枪向跟班手里一甩,气咻咻地推门进来,不料孔祥熙劈面便道:“你闹够了没有?”
这父亲一向柔懦,二小姐向来不服他管教,闻言直着脖子道:“我闹什么了?爸爸!姓石的耍了你!他在我们家门口撒野!你为什么不出去?你为什么不去找姨夫?!”
“他撒野还是你撒野?”孔祥熙按捺怒火,只是脸全青了:“他要多少钱,你给他就是,不要再出丑了,去拿钱给他!”
“父亲!”
“丢人现眼,我孔某人怎么有你这种不肖的女儿?”孔祥熙厉喝出声:“给他!”
孔令伟从未见她父亲如此厉色,一时心中惊惧,转头再看宋霭龄,宋霭龄一言不发,只将一对鹰目戾视女儿。
孔二小姐的眼泪夺眶而出,也不再争辩,疾风似地抓了钱包,一鼓作气地冲出门来,向门口大吼:“把门打开!让他们进来!我看谁敢进来!”
铁门缓缓打开,万千目光亦随着那铁门缓移,石瑛和胡忠民静立门前。
二小姐将钱包摔向石瑛脚边,擦了眼泪冷笑道:“三千块,姑奶奶我数都不用数,你一个市长,为这点小钱在这里要饭,丢人至极!”
石瑛郑重弯下腰去,捡起钱包,掸拂洁净,方交与胡忠民。转过身来,他平静向孔令伟道:“二小姐觉得这很丢人?”
孔令伟不说话,迅速地擦掉眼泪,咬牙看他。
“三千块,对你孔二小姐来说,只是一点小钱,但这是我南京政府应得的财税,我身为南京首长,一分一厘也无愧。”他的声音很低,然而一字一句浑厚得掷地有声:“为国讨税、为民讨养,我石瑛何耻之有?若是百年后仍有人记得今天这一幕,那是我石某人的光荣!”
两行人隔雪而望,隔着一层茫茫的、无瑕的冷雪,纷扬地、却未能掩住他的声音,那声音是随着鹅毛大雪,漫卷天中。
并不是每个人都听见了,但每个人都听清了。
“可惜庸之圣人之后,却未能教导你圣人的道理。”
那一夜,南京城被多年未见的大雪覆盖,银装素裹的金陵是一种别样的肃穆,千家万户开门望雪,而更多人记得石市长踏雪而去的背影,像他脚下的雪路,既柔软,又坚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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