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7章-《千金笑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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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姜云泽始终伏在廊檐下的青石地上,没有人来扶她,也没有人理会她。这刚才还依靠在太后臂上撒娇的金枝玉叶,转眼便成了众人眼底避之不及的恶鬼瘟神,而那刚才还抚摸着她的头发软语安慰,口口声声要她别怕,势必护她到底的最亲的姑祖母,此刻紧闭殿门,毫无声息。

    不怕这世间风刀霜剑的严酷,只怕这人生无人理会的凄凉。

    姜云泽的眼泪,无声无息湿透纱幕,明霞纱浸透了泪水变得沉重,她突然觉得疲惫,累到连眉毛都不愿抬起。

    脸下是石板独有的沉重和涩的气味,闻起来也像是泪水的味道,那样盈盈的泪光里,她想起朱光最后的一瞬间,长剑入胸的时候,他看的是她。

    最后一霎,他扭过头,下死劲般盯了她一眼,似要在临终前将她容颜深记,又似已经明白真相要用仇恨将她燃着,然而那一眼看过来,他的眼底突然泛起泪光。

    最后一霎的泪光。

    之后归于寂灭。

    十余年相识,堪称青梅竹马,那时她还是户部主事的女儿,而他也只是九蒙旗营校尉的儿子,府邸只隔一条街,两家长辈情谊不错,来往时便常笑说,这一对相配的小儿女。

    也便有了那份心思,再看对方似乎那便真是未来的良人,总以为自己是嫁定了他,朱家也以为她必是自家的媳妇,是父亲心大,眼看着步步高升,还想着用女儿再攀个高枝,不说拒绝,却也不应着,便拖过了那些年。

    姜家子弟众多,她所在的三房原本平平无奇,是父亲一路升迁任了左相,才有了后来水涨船高的地位,她也从普通的姜家小姐,成为太后的心头肉,成为姜家姑娘中唯一一个封郡主的嫡女。前后待遇的区别,让她深深明白父亲的话……只有维持住自身的地位和权力,才能在燕京和家族,站得更稳。

    所以父亲应了冀北提亲,她立刻沉默和朱光决绝。那少年苦苦哀恳,再三托人带信,她终究觉得对他不起,又怕他激愤之下闹出事来,冒险央哥哥相陪,约他在京西杏花巷看了半夜的烟花,星火纵横里往事也纵横,终化作烟光散尽。

    回来的路上遇见那一对人。

    墙头上那少女,在她眼底貌不惊人,却对着那芝兰玉树的少年,笑到明艳。女人的美,很多时候只能在男人的赞美呵护里孕育开花,绽放出连自己都想不到惊艳来。

    她突然便有了恨。

    这一对墙头打劫欢喜恣意;那一对烟花散尽凄凉分手。

    她牺牲了十余年青梅竹马情意,换来的冀北王妃地位,不容被这半路横空的少女,伸手便撷了去。

    否则那牺牲便毫无价值。

    哥哥们以为她未将那少女放在眼底,她却清楚地知道,那才是她真正的敌人。

    纳兰述看君珂的眼光,便如朱光看她,热烈而不愿分给他人。

    她已一头落空,如何再能失却这头?

    所以有翠虹轩偶遇设计,却落得铩羽而走;所以有闹市中扔猴撞车,到头来反给自己带来麻烦。

    而那夜后花园,被逼前来时她心中已有警兆,事到临头,当断不断反受其乱,朱光如此偏执而热烈,他的存在,迟早会毁掉她的一切。

    然而当剑光带出血光,轻微的哧声却如巨雷响在耳底,一霎间她觉心疼,当真便要晕去。

    然而终究不能回头。

    一步错,步步错。

    到如今饮恨如鸩,不过是人生里自酿的一杯苦酒。

    苦酒入喉,同饮了这一怀穿透胸膛的森冷的风,那一夜长剑带着冷风穿过朱光心口时,他是否也一般地觉得苦,觉得苦。

    一滴泪落在青石板,晕开淡淡的水迹,仿佛一面薄镜,照那夜他拼死回顾的眼神。

    此刻再见,如天光倾斜雷声炸顶,动魄惊心。

    原来这一生,只有这一人,将她爱过。

    然后,被她亲手,结束。

    “轰隆。”

    天际乍然一个明闪,舞出一道惨白的刀光,劈裂沉黑的云层,豁喇喇击碎午后沉滞的空气。

    雨在一瞬间便泼了下来。

    姜云泽始终没有起身。

    她伏在泥泞里、雨地中、泪水里,身躯沉没,如秋季里被风打落的最后一枚枯叶蝶。

    朱光被杀案,虽然事后得皇帝严令,燕京府和各家府邸齐齐封口,连向正仪都没对外说起。但消息灵通的燕京百姓,还是从那些关系四通八达,经常走王侯之家的十三盟破落旗下子弟口中,知道了个大概。

    燕京第一淑女如今可成了燕京第一毒女,燕京百姓隐约得知真相时,都震惊失语,拍膝大骂原来女人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。

    以至于数日后一大早,一顶不起眼的小轿从姜家后门抬出,想悄没声息地出城而去时,燕京百姓神奇地得到了消息,堵在了巷子口,用臭鸡蛋烂菜叶,表达了对燕京第一毒女的由衷膜拜和诚恳欢送,导致轿子行不了几步,就被逼又转了回去。

    臭鸡蛋烂菜叶洗礼之风,完全是尧羽卫的杰作……自从他们在武举场地上卖臭鸡蛋砸人之后,燕京百姓很快就上了瘾,以至于市场上常常遍地臭鸡蛋,以至于有段时间臭鸡蛋涨价,还有很多嗜食臭蛋的,不用再费心自己去腌,每天拎个篮子上街等便是了。

    君珂最近的人望也因此事水涨船高,她当初大街拦车救人已经是一段佳话,武举表现优秀也是一出传奇,此次被冤后绝境反击更令人赞赏,君姑娘最近上街,常没事收到几根黄瓜几段藕什么的,拿回家炒炒也是一碟好菜。

    转眼到了这日,武举决胜之日!

    一大早纳兰述起迟了,匆匆出门,戚真思跟在他后面喊,“告诉小珂我爱她!告诉小珂她不拿第一就不要回来见她师傅我了!”

    “她师傅是我!”纳兰述恶声恶气回了她一句,纵身上马,奇道,“你不去?”

    戚真思抱着个盒子,是专门用来装尧羽卫来往密报的暗匣,咕哝道:“我总觉得这盒子有什么不对劲,等我想清楚了再去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想好了自己来。”纳兰述急匆匆说一句,扬鞭策马而去,还没到武德门,就被一个脏兮兮的少年拦住,“公子公子,最新独家!三美争一夫,今日即将结果揭晓!战争进行了白热化的阶段,已经有一美落马黯然挥别燕京,接下来您认为谁会是最大的赢家?是久有武名背景雄厚的公主殿下,还是异军突起名动燕京的神眼少女?来来,抢先下注,买定离手,下一个赢家,就是你!”

    纳兰述:“……”

    随即他眼珠一转,看见人群里鬼鬼祟祟溜走的一个大脑袋,一把上前揪住,“许新子,你搞什么花招!”

    “顺应形势嘛主子。”瘦猴子嬉皮笑脸,“您看,朱光一死,眼看向公主八成要对上小珂,多么具有新闻价值的配对啊,再说二女争状元,哪有二女争一男更有轰动性?不趁这个时候做宣传赚点钱,还有什么更好的机会?”

    纳兰述瞪着瘦猴子的大脑袋,“这一男是你们的主子,你们连我都好意思拿出去卖!还有,别再学小珂的怪话,你们说得没她好听!”

    瘦猴子毫无愧意地耸耸肩,又挤进人群,监督他花钱买来的推销员搞推销去了,纳兰述匆匆往台上走,还没到自己的席位,就听见看完抽签的百姓们轰然一声。

    “向正仪对韩青凯!君珂对查近行!”

    一时百姓们也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失落,庆幸两女没有直接对上,还可以再等一场;失落两女没有直接对上,还要再等一场。

    “君珂请战查兄。”

    两场比武同时举行,各自一个擂台,君珂在左侧擂台上,向查近行施礼。

    查近行的布衣,浆洗得干干净净,几个不显眼的补丁,细心地缝在肘弯袍角,不仔细看倒像是故意做出来的花样,可以想象他那母亲,应该是个巧手慧心的妇人。

    那男子虽然营养不良肤色略黄,但神情昂然,用一柄宽大的巨剑,可见也是走的功夫沉雄一路。

    两人同时行礼,腰刚刚直起,彼此脚步都骤然一错,刹那间便像两股暴风,狠狠撞在了一起!

    燕京百姓没想到这两人一开场如此狂暴,都惊得“啊”地一声,呼声未毕,半空中两人在即将撞到的前一刻,突然各自分开,半空拔剑,铿然巨响星光飞射,迸出的金色剑光刹时迷了燕京百姓的眼!

    这两人似天生有默契,出腿、飞身、错身、拔剑,竟然都在同时,以至于燕京百姓眼底像看见一对大小略有不同的倒影,携风舞电,翻滚飞腾。

    和之前与洪南那一战不同,这一战的君珂和查近行,并没有那一战花哨好看,但却更隼利、更凶猛、更利落而力度精准。一连串细密的劈啪声响里,两人的双剑提、贴、粘、引、击、拍、掀、撬……宽剑沉猛的风声和细剑尖锐的啸声交杂在一起,满场呼啸着各种奇音,让人想起午夜越过山脊的风,用各种姿态在各种山的罅隙里碰撞呼号。

    燕京的百姓渐渐觉得眼睛不够看,忽然两人动作又慢了下来,在极快向极慢的过渡里,对彼此武技和应变的要求更高一层,第一百三十招上,两人再次腾身而起,半空飞撞,这回没有错身而过,两人同时抬膝,啪一声,膝盖在身体之前撞上,发出骨骼相撞的微响,微响声里,君珂的膝盖忽然微微上抬,竟然顺着查近行的大腿一滑,倒滑向了他的大腿根部!

    这一招十分诡诈刁狠,来自于戚真思的真传,常人在此刻都是膝盖下沉以抵消冲撞力,君珂反其道而行之,刹那间提气倾身,利用女子身体轻灵之便,上身下倾,屈膝上滑,查近行哪里想得到世上还有这么刁钻的攻击角度,一惊之下身体倒仰向后一让,但君珂的膝盖已经狠狠弹了上去,查近行身体退开的速度哪抵得上她膝盖霍然弹开的速度,眼看膝盖飞弹,就要撞上他命根。

    电光火石间查近行神情震惊,君珂一眼看见那样的神情,心中一震。

    一瞬间暗巷子找泔水充饥的男子,平静而坚忍的脸一闪而过。

    君珂抬起的膝盖,突然生生转了个方向,足尖高高抬起,越过查近行要害和头顶,啪地落在了空处!

    对于这样有所坚持而内心刚骨不折的男子,用这样阴毒而下作的招数,她做不来!

    查近行惊愕的神情现于言表。

    君珂心底若有所失却又平静自如……有所为有所不为。

    然而随即她心中便一沉。

    她飞弹又半空转开的足尖,因为半途生生扭转,刹那间姿势不对发生抽筋,落地一个不稳,身子向后便倾。

    而她的身后,已经是擂台边缘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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